徐悲鸿寄蒋彝的一寸黑白照片
蒋彝像
徐悲鸿致蒋彝信的信封
蒋彝的《山居清旷图》
最后的交往
徐悲鸿寄蒋彝一寸黑白照片一张,照片后面用铅笔写着:
我病在床上,四个月没有割须,特奉仲雅兄留念。 悲鸿 一九五三年六月
题字的落款时间是“一九五三年六月”,而三个月之后的1953年9月,徐悲鸿病逝于北京。由这张寄往英国的照片,可以见出徐悲鸿与蒋彝两人之间的深厚友谊。
关于徐悲鸿和蒋彝两人的交往,以往的关注并不多。相关文献包括蒋彝本人的《忆悲鸿》(载蒋彝著,刘宗武、蒋力编《五洲留痕》,商务印书馆,2007年)、蒋彝之子蒋健飞所写《我的父亲蒋彝与徐悲鸿》(载蒋健兰、刘乃崇编《九江文史资料选辑·第8辑——海外赤子蒋彝专辑》,政协九江市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印,1992年),以及余洁的硕士论文《蒋彝的“中国之眼”——中西艺术交流史中的个案研究》(中国美术学院硕士论文,2013年)。其中余洁的论文在第二章第一节《另一种身份的开始》中,简单谈到蒋彝和徐悲鸿在伦敦时的交往,并注意到“他二人常谈画论艺”(23页)。蒋健飞《我的父亲蒋彝与徐悲鸿》一文,记录了两人的相交相知过程,并对他们的艺术观有所评价(《九江文史资料选辑·第8辑》,150-152页)。其中蒋彝的《忆悲鸿》记载最为详细,记录了多封他所保存的徐悲鸿信札,并加以评论。这也为我们了解徐悲鸿和蒋彝的交往及两人的艺术思想,提供了珍贵的材料。
徐、蒋相交
蒋彝《忆悲鸿》记他与徐悲鸿的初识是在1924年夏天。当时,“他(按:指徐悲鸿)从庐山下来,在九江一位朋友家中作画”(84页)。而蒋健飞《我的父亲蒋彝与徐悲鸿》记载更具体,但时间则说是1925年:“他们的初识是一九二五年的夏天,徐悲鸿由欧洲回国度假,游庐山后,在九江名画家孙墨千家中小憩作画论艺之时。”(150页)。余洁在其论文中取1925年说,所据不详。蒋、徐在国内另一次见面是在上海:1927年,蒋彝在上海造访黄宾虹,适逢徐悲鸿与张大千在座。
徐、蒋二人正式订交在英国伦敦。1934年夏,徐悲鸿携蒋碧薇在莫斯科参加中国现代绘画展后路过伦敦,因熊式一的关系,居于蒋彝与熊合租的公寓。那段时间与他们同游的,还有一位旅居英伦的诗人王礼锡及其夫人陆晶清。在伦敦期间,蒋彝陪同徐悲鸿参观许多艺术馆,并陪徐临摹名画,两人时常谈画论艺。此期,徐悲鸿曾为蒋彝绘小像一帧,上题:“仲雅不坐板凳之年”,以勉励其在艺术上的进取。其时蒋彝三十一岁,甫过而立,由是自警:“行动时不说话,坐下来才谈说”,因自署“哑行者”,复谐“仲雅”之音,号“重哑”。(《蒋彝的“中国之眼”——中西艺术交流史中的个案研究》,23页)
艺术创作方面,徐、蒋二人曾共同绘制1934年《王宝钏》牛津英文版(Lady Precious Stream,熊式一译)书中的插图。其中徐悲鸿绘四张,蒋彝绘十二张。
1938年,徐悲鸿在《自传之一章》中提及此事因缘说:
吾在极诺凡(日内瓦)行前,得熊式一君自伦敦来电,坚求吾为彼将刊行之《王宝钏》作图。余复言视兄运气何如,我将尽力为写三幅至四幅。因吾计舟行十二日,或得闲为此也。……至罗马尼亚,因此邦与苏联国交未复,赴苏联者不得在彼登舟,而舟停一日,方得能为熊君服务,写得三幅半,以一幅未设色也。(王震编《徐悲鸿文集》,上海画报出版社,2005年,92页)
英文版《王宝钏》徐悲鸿所绘人物画插图为彩图三张,白描一张;蒋彝所绘十二张,均为白描人物稿。蒋健飞认为,“后来他们二位时常在书信中讨论到中国人物画的发展是始出于此。”(《九江文史资料选辑·第8辑》,150页)经过合作,两人对对方的艺术都有更深的了解,艺术交流上也更有针对性。
徐悲鸿自国内致蒋彝信曰:
仲雅吾兄: 得郑兄转到手书,知英伦王家学院举行白朗群翁五十年创作展,盛况可想。兄得饱观,诚美眼福。此公为当代第一艺术家,弟所醉心。忆一九二四年麦克唐纳为其展览会揭幕,弟曾得目录一册,至今宝之。如有目录,请兄为致一册。弟拟请白石翁为兄治白文名印一事,彼本以朱文为长,但年迈不能作矣。“重哑”二字有伤感意,拟请他人代刊也。以兄屡言之,故弟将自写回忆录数千字奉寄。多叙各画作画经过,并附图片(软底片),亦夹叙所识之人逸闻。 如兄以为有可采处或否,悉听兄意可矣。弟病年余,似欲终废,自伤无已。 敬祝 年福
弟 悲鸿顿首
十二月廿八日
(《五洲留痕》,89页)
此信无年款,蒋彝回忆此信时间应为1937年。然据王震编《徐悲鸿年谱长编》,1937年11月,中央大学艺术科在重庆复课,徐悲鸿在此任教,工作繁忙,并不完全相符。此信内容包括几个方面的内容:一是请蒋彝代为觅取白朗群作品展的目录;二是之前答应请齐白石为蒋彝刻白文名印一事,因齐氏年迈,拟请他人代刻;三是因蒋彝的建议,徐悲鸿奉上自写回忆录数千字,多叙各画的作画经过。按,王震编《徐悲鸿文集》收录的悲鸿自传类文章包括《悲鸿自述》(1930年)、《悲鸿自传》(1933年)、《自传之一章》(1938年)三种。按时间推算,应该以《悲鸿自传》为接近。但从篇幅和内容分析,并不符合。该件或为徐悲鸿所撰的另外一份回忆录,可惜和其他徐氏信件都在蒋彝伦敦家中毁于1942年的大轰炸(《五洲留痕》,88页)。
此信中所体现的徐悲鸿对白朗群作品的热爱(“此公为当代第一艺术家,弟所醉心”),尤令人印象深刻。不过徐在国内美术教学实践中并未引进此人,其中原因也颇耐人寻味。
从信札看徐悲鸿艺术思想
从蒋彝保存的徐悲鸿手札看,两人之间艺术的交流颇为频繁,也颇为深入。以下兹就其中梳理出一些有特色的艺术观念,并以相关材料补充阐发。
一、“中国无断代之艺术运动”
1938年,徐悲鸿致蒋彝信札曰:
手教读悉。关于此等意见,弟发表甚多。中国无断代之艺术运动,若以作风而论,或者明代之徐青藤(渭,文长)可当一创派者。至于工艺美术品,亦须推明之宣德,以合金铸各器,尤于香炉为后世所珍。清代瓷器及鼻烟壶,亦见精奇。近步古武,已非克家,若西方之影响,仅郎世宁Castiglione(西名)及于当日宫廷,其风旋熄。因尔时崇尚士大夫之山水(谓之文人画),格格不入也。至近代标榜一主义者,仅弟之写实主义。若云作家,则三百年来有陈老莲、八大、石涛、石溪、冬心、黄饮(瘿)瓢、渭长、虚谷、伯年、吴昌硕(弟不喜),史实如此而已。(《五洲留痕》,94、95页)
“中国无断代之艺术运动”,是徐悲鸿对中国传统美术发展的一个基本判断。而在其他文章中,似未见如此明确的表述。我觉得这也是这批信件的独特价值所在。当然这是徐氏以西方美术发展的特征来界定中国美术,比附未必合适。对此他也有补充:“若以作风而论,或者明代之徐青藤(渭,文长)可当一创派者。”其下他举了一些明清至近代重要画家的例子。
在已发表文字中,徐悲鸿曾多次谈到他所尊崇的中国画家,比如1930年的《悲鸿自述》,从唐代吴道子开始:
中国画师,吾最尊者为周文矩、吴道玄、徐熙、赵昌、赵孟頫、钱舜举、周东村(以其作《北溟图》,鄙意认为大奇,他作未能称是)、仇十洲、陈老莲、恽南田、任伯年诸人。(王震编《徐悲鸿文集》,37页)
1933年的《悲鸿自传》中,也有一份稍有出入的尊崇名单:
吾笃爱写实主义,故最爱古希腊美术。……于中国画家,周昉、范中立、黄筌、徐熙、黄居宷、周东村、石涛、陈老莲、任伯年,近人则称道齐白石。(王震编《徐悲鸿文集》,56页)
此处徐氏明言他的选择标准是“写实主义”,但这两份名单中重合的只有徐熙、周东村、陈老莲、任伯年。而周东村(臣)仅以一幅《北溟图》入选,不免过于随意。
至于徐熙、黄筌的入选,徐氏又何所据而云然?1918年5月5日,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导师徐悲鸿等三人,率领会员二十三人赴古物陈列所所在的故宫文华殿参观所藏书画。徐氏撰有《评文华殿所藏书画》,他认为最佳者包括:徐熙《九鹑》卷、惠崇《山水卷》、黄筌《鹰逐画眉》立幅、李相《山水》、林椿《四季花鸟》卷、赵大年《春山平远图》、赵子昂《山水卷》、张子正《花鸟册》、实父《仙山楼阁》、朱伦瀚《松鹤》大幅、郎世宁《白鹰》、徐扬《山水》、东坡《治平帖》(王震编《徐悲鸿文集》,第1页)。其中的徐熙、黄筌、仇英、郎世宁等画家,后来多为徐氏所推崇。但他对黄筌《鹰逐画眉图》的评价:“精神团结,情态逼真,虽无款识,诚非黄筌莫能作也。”判断不免武断,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否确切可靠,恐怕也要打个问号吧。
1938年徐悲鸿的《论中国画》一文,再次谈到徐渭的画风影响:
中国近世美术以何时为始,实至难言。若以一人之作风而论,则大胆纵横特破常格者,为十六纪山阴徐渭文长,彼为著名文豪诗人,其画流传不多,故被其风者颇寥寥。惟明亡之际,有两Princes(王子)为僧,曰八大,曰石涛,二人皆才气横溢,不可一世。其作风独往独来,不守恒蹊,继徐文长而起,后人号之曰写意,实方术中最抽象者也!故吾欲举徐文长为近世画之祖。(王震编《徐悲鸿文集》,95页)
徐渭以大写意花卉画名动画坛,后来的八大、石涛、任伯年、吴昌硕、齐白石,均不同程度受其影响。所以徐悲鸿欲举徐渭“为近世画之祖”,且是一位“创派者”,但此派成就,仍算不上是“艺术运动”。另一方面,从写实主义角度出发,徐悲鸿对于八大、石涛仍不满意:
吾言中国四王式山水属于Conventional(传统的)美术,无真感。石涛、八大有奇情而已,未能应造物之变,其似健笔纵横者,荒率也,并非 真率的。(《悲鸿自述》,王震编《徐悲鸿文集》,37页)
徐氏认为石涛、八大的不足,在于“未能应造物之变”,写实功力不足,没能表现出大自然的变化,故仍未能达到艺术真实。
与《自传》《自述》中名单相比,致蒋彝的信件中画家名单多出:八大、石溪、(金)冬心、黄饮(瘿)瓢、(任)渭长、虚谷、吴昌硕等人。故而无论是这份名单,还是吴昌硕名字旁特别注明的“弟不喜”三字,都是值得关注的新材料,这也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深入了解徐悲鸿的艺术思想。
二、美术馆建设问题
徐悲鸿1938年致蒋彝的信中说:
弟拟在英购大量书籍及古雕刻模型,得款购之,或托Conrard为我向各家交换作品,绘画、雕刻均可。……
弟现居桂林,将为广西筹设一美术馆。(《五洲留痕》,商务印书馆,2007年,95页)
这一段话涉及两个问题:美术馆;外国画册、雕刻模型或原作。这两个问题,实质上又可以合并为一个问题:美术馆问题。
1929年在上海新普育堂召开的“教育部第一次全国美术展览会”,盛况空前。但该次展览,也将美术馆建设的迫切问题,具体地呈现出来。一批有识之士,对此多有呼吁。
白坚《观全国美术展览会参考部感言》,提出四点建议,第一条就是:固定美术馆基础为不可缓也。该文尖锐指出:
首都为政教所从出,有养兵以杀人之经费,而无教人涵养品性之经费,此乱政也。今万政求革新,而教育部已致力于此,谓宜要求美术馆建设经费,取法于重视美术之国,以固定其基础。(《美展》第七期,民国十八年四月念八日)
白坚希望在首都北平,由政府拨出经费,建立专门的美术馆。而且建议“举故宫博物院之所藏,以充实美术馆,而行公诸国民之实也”(出处同上)。
在“第一次全国美术展览会”闭幕典礼上,叶恭绰发言指出:中央应先办一规模较大之美展馆,再及于各省都市,此根本重要之问题,希望政府勿淡然处之(《全国美展闭幕典礼纪胜》,《申报》1929年5月3日,12版)。他提到了政府应尽快建立美术馆、博物馆等收藏和展览机构,而且希望美展馆能及于“各省都市”,即使得美术事业逐步走向普及。
徐悲鸿也多次呼吁美术馆的建设。在《中国今日急需提倡之美术》(1932)中,他写到:
国家唯一奖励美术之道,乃设立美术馆,因其为民众集合之所,可以增进人民美感,舒畅其郁积,而陶冶其性灵。现代之作家,国家诚无术一一维持其生活。但其作品,乃代表一时代精神,或申诉人民痛苦,或传写历史光荣,国家苟不购致之,不特一国之文化一部分将付阙如,即不世出之天才,亦将终致湮灭,其损失不可计偿。故美术馆之设,事非易易。鄙意先移其责于各大学,及国立公立图书馆,以法令规定,每一国立大学或图书馆,至少每年应以五百金购买国中诗家、画家、书家作品或手迹,视为重要文献,而后陈列之,庶几近焉。(王震编《徐悲鸿文集》,53页)
美术馆与美术展览活动,是密不可分的。徐悲鸿不但谈到美术馆设立之必要,而且提出了由公立机构逐步收购作品,以备陈列的可行方案。但这些方案实施起来也并不容易,在现实中,他自己就屡屡碰壁。如1930年《悲鸿自述》言:
吾欲设一法大雕刊家罗丹(Rodin)博物院于中国,取庚款一部分购买其作,以娱国人,亦未尝有回响。(王震编《徐悲鸿文集》,37页)
对这个计划,在1929年的《惑之不解》中,徐已经感慨说:
我也曾经发表拿Musee Roolin(按:据相关材料,此处应为Rodin,即罗丹) 搬到中国来计划,顾未尝得着一声回响。我也游说过陈嘉庚先生,未能蒙其采纳。我也曾上书中法庚款委员会,我也当过那不三不四的艺术院长,结果等于零。(王震编《徐悲鸿文集》,24页)
而在1931年的《艺术?空气!》一文中,他又痛切地写道:
如大雕刊家罗丹之《加莱义民》,在巴黎罗丹博物院重铸,不过四万元;《地狱之门》不过三万元。又如《铜器时代》、《亚当》等等,每具不过八千元。均系大奇,美妙绝伦。鄙人要求文化机关购之者,五六年来,不下数十次,毫无效果!爱好美术者,何妨帮同鼓吹,买得他来,过过大瘾!(王震编《徐悲鸿文集》,42页)
可在当时动荡的社会环境下,他的这个艺术理想如何能变为现实呢!今广西境内,也并无徐悲鸿建立的美术馆。
除美术馆外,上揭徐悲鸿致蒋彝信中,徐说他“拟在英购大量书籍及古雕刻模型”。徐悲鸿对世界名画(印刷品)与美术馆关系的重视,在1925年的《对于艺术教育之意见》一文中已可见出。他对中国艺院的设想包括“陈列所”甲乙丙丁。其中陈列所甲“以院长、教员所作及所藏借入或捐入者,长期展览,积多便改名美术馆”。而“陈列馆乙”则为收藏名画副本者,徐所述更为详细:
世界各美术馆宝藏名画副本(如大照片)或精美印刷品入之。(世界美术照片以法Braun为第一,意大利Audsrson次之,德之Haufstagl又次之,古代杰作三家均有之,其精者数约三千五六百,今者法B德H亦有精者)数约一千五六七百,又有法Druct意Vizzauona,德之照相公司均有数绝多。颜色印刷,以德照相公司Seema为最佳,奥某公司次之,法Lapina则不甚佳。德品大小之数,约七千,奥二百,法三百,英有一二家出品同于法,逊德远甚。(郎绍君、水天中编《二十世纪中国美术文选》(上卷),上海书画出版社,1999年,135页)
由这段可见,徐悲鸿对外国照相和印刷公司的情况何等熟悉!当然这也可见出,他对此问题一直都有关注和留意。但信中透露出的徐欲托人“向各家交换作品”的计划,徐悲鸿其他文中似甚少提及。
1962年,蒋彝在致女儿蒋健兰的信中说,自己在回国之前有一个重要的志愿:
现在我发愿要把吾国最有名而最重要的绘画,遗留在海外的都临摹一份,将来完成后可以运回国去(徐悲鸿未死之前,与我来信讨论过好几次)。这个志愿能不能完成,我不去问他,只是向前做去。……只要我临摹古画的志愿达到,我就回来。(《五洲留痕》,278-279页)
既然徐、蒋通信讨论过好几次,那么这个临摹海外重要的中国古画的计划,显然是蒋彝和徐悲鸿的共同志愿,以便将来完成运回国去。所以这也是他们复制海外中国名画的一个具体的计划,但在徐悲鸿其他文中并未提到。可惜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,这个计划后来不得不取消了。据蒋彝说:
临摹古画我发觉了很多困难,没有经济基础,我不能随便跑到各处去临摹。同时收藏家和博物馆的人并不能随随便便地让我临摹,有许多条件。还有画面尺寸太大太宽,我一个人对付不了,又没有像中国画台的那样大桌子。这许多问题叫我改变方针,决定自己创作大画件,能卖就卖,不能卖,将来总会寄到你手里的。(《五洲留痕》,295页)
在主客观条件都不允许的情况下,蒋彝改变了计划,由临摹古画改为自己创作。
三、中西美术交流与中国美术发展
徐悲鸿和蒋彝同为艺术家,都有海外学习与工作的背景,故而关于中西美术交流与中国美术的定位与发展问题,是徐、蒋共同关心的问题。
作为一位工作生活于欧美的中国书画家,蒋彝对中国画的发展有着自己的认识。他的《国画改良刍议》(1972年),对中国画的发展和改良,提出八点要求:
一、画中有物;
二、不仿古也不泥古;
三、不分雅俗;(“文雅”的题材可以画,极“通俗”的题材也可以画)
四、不废笔墨纸绢;
五、要有个性;
六、要有时代性;
七、要有了解性;
八、要有永久性。
其中第六条“要有时代性”条下解说云:“徐悲鸿研究西法多年,又善用中国笔法和墨色来描画其动态,可算富有时代性的作品。”(《五洲留痕》,60-63页) 徐的画法,正是中西结合式的画法,在近代西学东渐过程中,体现出时代特点。蒋彝的演讲,是希望有更多画家在此方向探索。
蒋彝曾向徐悲鸿询问对于国人醉心现代西洋画有何意见,徐悲鸿回信谈了自己的认识:
西方艺术之真相,东人只一知半解,因半世纪来,西方艺术(尤其法国)为画商所垄断。如法国Picasso、Matisse、 Cezanne等,大为东方人所知,而英国之Turner、Constable等巨匠,全不为人所晓,殊为扼腕。
中国之洋画,即马踢死之流居多,惟南京不然,尚守规矩。新进作家若吴作人Ou Sogene、吕斯百Luspa、孙多慈Miss A.Suntoz、张安治Tchan Ands等,已有作风严整、观察精微之画出现。
上海守浙派遗绪,无创作者,洋画多从日本输入。
北平守馆阁体Academizme,亦鲜创作。其佳者止于临摹之工而已。(《五洲留痕》,91页)
这是蒋彝从徐悲鸿的信中摘出的四段,涵盖了徐氏对英法等国艺术家的评价,以及他对国内艺术发展的看法。对法国的毕加索(按:实为西班牙人,活动于法国)、马蒂斯、塞尚等人,徐悲鸿从写实主义的立场出发,向来不以为然,认为他们只是画商炒作出来的商业成功,并无艺术价值。而英国的特纳、康斯坦布尔这种描摹自然的名家,却很可惜不为国人所知。
这里涉及二十世纪初国人对待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态度问题。1929年“教育部第一次全国美术展览会”举行期间,徐悲鸿和徐志摩两人,曾就现代主义艺术是否适合中国而在《美展汇刊》展开了“惑”与“不惑”的争论,史称“二徐之争”。在《惑》中,徐悲鸿开篇就写道:
中国有破天荒的全国美术展览会,可云喜事,值得称贺。而最可称贺者,乃在无塞尚(Cezanne)、马蒂斯(Matisse)、薄奈(Bonnard,按:今译博纳尔)等无耻之作(除参考品中有一二外)。(王震编《徐悲鸿文集》,22页)
“无耻”、“卑鄙”、“商业的”,是徐悲鸿对马蒂斯、塞尚等人的指斥,他后来干脆蔑称马蒂斯为“马踢死”。而在徐看来,“中国之洋画,即马踢死之流居多”,多学马蒂斯的中国洋画,是多么令人伤悲的艺坛现状啊!但可喜的是“惟南京不然,尚守规矩。新进作家若吴作人Ou Sogene、吕斯百Luspa、孙多慈Miss A.Suntoz、张安治Tchan Ands等,已有作风严整、观察精微之画出现”。这些人都是徐悲鸿在中央大学教出来的学生,艺术追求与徐悲鸿基本相同,故而得到徐的充分肯定。上文“中国无断代艺术运动”的信中,徐悲鸿曾特别提出“至近代标榜一主义者,仅弟之写实主义”。吴作人、孙多慈等人“作风严整、观察精微之画”,在徐悲鸿看来,自然属于自己“写实主义”的一派。而上海的“海派”商业绘画和北平的复古画风,都不能入徐悲鸿法眼。这里我们可以看到,徐悲鸿对自己“写实主义”一派的发展前景是非常看好的,事业上的雄心忍不住在私人信件中流露。
蒋彝之子、旅美画家蒋健飞对徐悲鸿的做法则颇有微辞,他指出:“徐悲鸿一生反对中国文人画,而事实上他自己却在不自觉中进行一种新的文人画框框,以及中国学院派的意型。”(《九江文史资料选辑·第8辑》,151页)当然,这是根据后来的发展结果做出的判断,徐悲鸿本人当初未必意识得到。
对徐悲鸿的“独持偏见”,徐志摩等当时就展开反驳,从《惑》到《我也惑》,再到《惑之不解》,《美展汇刊》上的讨论非常激烈,在艺坛激起一定的反响。
蒋彝对徐悲鸿此观点的理解是:
很明显,他不是不赞成国人用西法作画。只觉得他们没有深切了解西洋绘画的真谛。……悲鸿和我绝不反对国人学西法画、油画,而且我们要鼓励他们去学。但必须先深切了解中国的笔法、墨法,才可将学得的西法技能来增进国画的效果。(《五洲留痕》,91-93页)
蒋彝认为马蒂斯等人先有写实功底,后来才发展到夸张变形阶段。国人直接学其夸张变形画风,是不得其法。这里可以看出,虽然蒋彝对徐氏的观点尽量表示理解,但他的认识,和徐悲鸿的观点其实未必相合。
虽然两人都很在乎这段友谊,但由于徐、蒋两人阅历不同,在一些具体问题上,也会有不同认识。比如对日本艺术的国际地位的认识。两人之间实际上存在着较大的差别。
1933年徐悲鸿策展的“巴黎中国美术展览会”展出时,是将日本艺术作为中国艺术在欧洲的潜在竞争对手。国人认为日本曾受中国美术影响,不足以代表东方文化。徐悲鸿《巴黎中国美展开幕前——致国内出品者》便直言:“各大报俱派访员来探消息,满口赞誉中国文明之辞,而日本之抄袭文化,于是大显白于天下。”(王震编《徐悲鸿文集》,57页) 徐氏讽刺日本美术源自中国的事实曝光,且以“抄袭文化”名之,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。
而蒋彝在1967年游历日本之后,发现日本文化有其独特之处,值得尊重。他痛切地说:
希望国人不要再任意以为日本一切文化,全由吾国传去的,表现轻侮之意,不愿研究。老实推敲一下,欧洲各国文化,都从埃及希腊文化出来的,而美国文化,没有哪一点不是从英国传来的。为什么世界人士不说美国抄袭英国,而欧人抄袭希腊埃及?我们老是混说日本文化是抄袭中国的,自以为荣,其实荣在哪里,原与日本无损。(蒋彝《我怎样写日本画记》,《五洲留痕》,第50、51页)
世易时移,人对世界的认识程度是不断变化的。徐悲鸿当年在“巴黎中国美展”期间对日本艺术的抨击与揶揄,有其特定的历史情境。而蒋彝对日本数月时间的探访,完全是不同的心境。但无论徐、蒋两人在艺术观上有何异同,终其一生,他们的友谊始终存在。徐悲鸿不顾个人形象,1953年6月向蒋彝寄上蓄须照片之举,显示徐氏完全是将蒋彝作为密友看待的。而蒋彝的《忆悲鸿》(1973年)写于徐悲鸿逝世二十年后,在文章的结尾,他仍沉痛地表示:“在未来的岁月中,我还要一再细读悲鸿的遗札呢!”(《五洲留痕》,102页)
求同存异
蒋彝《忆悲鸿》中说:“悲鸿说他自己是个写实主义者。近十年来我也觉得我自己是个强调写实主义者,或是强化现实主义者。”(《五洲留痕》,97页)不过从蒋彝下文的解释看,这两个“写实主义者”的内涵,其实是不一样的。“例如八大山人画的禽鸟,不很像实在的禽体,可是不能否认它不是鸟儿。八大总是给它们一条腿站立着,有时画八哥,是方眼的,不是圆眼的,这就是强调写实的意思,也就是强化现实的意思。”(《五洲留痕》,97页)这种解释徐悲鸿未必会认同。蒋下文更说:“西方的现实群众能接受西方现代画家所创造的作品,就是说他们能了解那作品的真意及其所代表的思想。中国的现实群众不是西方的现实群众,所以不很能了解西方现代画的真意。”(《五洲留痕》,97页)“不很能了解西方现代画的真意”的,不正是动辄说“马踢死”(马蒂斯)的徐悲鸿嘛?就此而言,蒋彝基本是按照他自己的理解去重新讨论徐悲鸿的观点,结果竟是大相径庭。
对蒋、徐两人的艺术观念,旅美画家蒋健飞的总结是:
先父与徐悲鸿因是介于新旧之间的中国文化人,他们对于新的绘画思想看法,由于内心存在的旧文化影响压力太大,自然找不出空间容纳马梯斯、毕加索之雅量。在人性的自然心态来言易于理解,从学术严肃的探讨之下,则难求人于谅。(《九江文史资料选辑·第8辑》,152页)
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,不同于徐悲鸿的中国画改良实践,还有林风眠等人在探寻中西调和的绘画新路径。不管对西方现代艺术的接受态度如何,可以肯定的是,当时这些艺术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中国艺术的新面貌而探索、奋斗。蒋健飞的现代性观点,或许失之于苛。
徐悲鸿与蒋彝,同有欧洲学习与教学的背景,同有中西艺术交流的实践,同有对中国画探索、改良的意愿。在两人往来信件的交流中,他们交换了很多意见,包括对中国文人画、当代中国画,对西方现代艺术的接受等问题的讨论。而且有些观点不见于徐悲鸿其他已发表的论著中,体现出独特的史料价值。蒋彝对徐悲鸿书信中各观点虽表认同,但有的接近其原意,有的则是不同情境下的重新解读,或者说是无意的误读。这个接受中的有趣现象也提醒我们,近代中国美术的定位与发展问题,由于所处社会情境的不同,即便目的相同,认识接近,对同一观点的理解,也未必相同。或者也可以说,对近代中国美术的发展问题,求同存异,徐悲鸿、蒋彝两人实际上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。
(特别鸣谢许全胜兄、吴雪杉兄)
录入编辑:王建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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